
万里秋霜乌桕红
□ 陈蓉
说来奇怪,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,看过香山红叶的热烈,也赏过银杏大道的辉煌,但心里总惦记着故乡水边那几株乌桕。它们不是名园里的娇客,只是在田埂边、河岸上默默地长着、静静地红着,仿佛只有经了霜,它们才肯把攒了一年的心事都说给秋风听。
去看乌桕,得挑个有霜的清晨。田埂上的枯草挂着茸茸的一层水珠,踩上去,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。远远地望见那一团红云了,那不是枫叶灼人的、逼人的红,而是一种沉静的、内敛的红,像是宣纸上饱蘸了胭脂又缓缓晕开的样子。走近了,才看清那叶子是心形的,或是菱形的,边缘光滑得很。经了霜,叶片仿佛被抽去了水分,薄得像一层羽纱,对着光,能看见脉络丝丝分明,如同老人手背上安静的血管。阳光从东南方斜斜地照过来,那颜色便有了层次,向阳的一面,是透明的、暖融融的绛紫;背光的一面,却沉淀为幽深的、带着墨色的殷红。风是极轻的,但总有一两片最性急的叶片,挣脱了枝头,旋转着往下落,不像是凋零,倒像是一次郑重的告别。
我痴痴地看着,心里不禁想起一些旧事,想起这乌桕树下,该有过多少朴素的人间烟火。夏日里,它撑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荫,老水牛在树下懒懒地甩着尾巴,赶路的农人会停下来,就着荫凉抽一袋烟。但此时,它红得这般绚烂,树下却空无一人。这满树的华美,竟是演给霜、给风、给寂寥的天地看的吗?
我的目光,从那一树燃烧的绯红,缓缓移向它铁灰色的枝干。那枝干是嶙峋的、曲折的,带着一种与叶片之柔美全不相称的倔强,沉默地伸向高而蓝的天空。也就在这时,我看见了那些乌桕子,它们三五簇聚,藏在已经开始稀疏的树叶中,像一颗颗浑圆洁白的珍珠。叶子红得那样炽烈,它们却白得那样淡然。桕,从木,从臼,是说它的木材可作器具,还是说它的种子能捣出白色的油脂,以供照明与炊煮?古人取名,总是这般实在,一语道尽了它与人间生计的牵连。它不只是文人眼中的风景,更是百姓生活中的一器一物,是黑夜里的光,是灶膛里的暖。这般想着,再看那红白相间的树,心里便蓦地生出一种厚重的敬意来。
原来,那惊心动魄的红,不过是它生命最后一场盛大的告别,而那朴实无华的白,才是它留给这世界真正的果实。它以全部的赤诚,燃烧了生命,仿佛将一生都化作了这最后的、最浓的霞彩,然后毫无遗憾地,将沉甸甸的、洁白的未来托付给冬天。
夕阳西下,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草木气息。我转身离开,身后那株乌桕,在暮色里愈发像一团宁静的火焰。我想,人之一生,或求叶之绚烂,或求子之清白,而能如乌桕这般,既灿烂地红过,亦结出坚实的果,将美与用融为一体,大约便是圆满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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