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的三段记者经历
□ 魏益君
11月了,看到日历上“中国记者节”几个小字,心弦像是被谁轻轻拨动了一下,余音袅袅,牵出好些旧日光影来。我这一生,算不得正经的记者,却偏偏与这行当有过三段深浅不一的缘分。
在部队里,我曾从事新闻报道工作。那时,我年轻,一身绿军装,总觉得笔杆子和枪杆子一样,是可以冲锋陷阵的。我的“战场”在基层连队,采访对象是那些黝黑脸庞、满手老茧的兵。
记得有个傍晚,我在炊事班帮厨,看见一个年轻兵正对着灶火发愣,火光一跳一跳的,映着他汗涔涔的侧脸。我问他想家不,他摇摇头,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,瓮声瓮气地说:“班长,咱这锅里煮的,就是咱连队的‘年味儿’。”
就是这一句再朴实不过的话,让我心里一热。我那晚趴在宿舍里,就着昏黄的灯光,写下他的故事。没有华丽的辞藻,只把他怎么劈柴、怎么烧火,又怎么在蒸汽缭绕里想念自己的亲娘,一五一十地记下来。稿子登在军报不起眼的角落,可当我拿着那份飘着墨香的报纸,跑到炊事班给他看时,他搓着手、咧开嘴,露出两排白牙,笑得像个孩子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我的笔或许不能记录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,但能照见一颗颗小小的心,让那些沉默的付出有一点回响。这声音不大,却结实地落在心上,沉甸甸的。
后来,我退役了,机缘巧合下进了地方的广播电台。从寂静的军营,陡然进入这“声音的江湖”,一切都是新奇的。我的工具不再是笔,而是一支录音笔和塞进耳朵的耳机。世界在我听来,忽然变得无比精细。我录过清晨菜市场里清脆的吆喝,录过深夜纺织车间里绵密的机杼声,也录过被采访者说到动情处,那一声轻微的、压抑的哽咽……
印象最深的是采访一位老护林员,在山里跟了他一整天。录音笔里,装满了他沉重的脚步声,装满了他用长满厚茧的手抚摸树皮的“沙沙”声,装满了他对着空谷呼喊、带着泥土味的山歌。最后,坐在他的小木屋里,四周只有山风的呜咽,我问他:“一个人,守着这满山的寂静,图个啥?”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录音笔出了故障。然后,我听见他缓缓地、一字一句地说:“听得久了,这满山的树响,就是它们跟我说话哩!”
那一刻,透过耳机,我仿佛听见了那片林子的心跳。节目播出时,我将他的沉默,他那朴拙如山石的话语,他守护的那一片浩瀚的林涛声,原原本本地交给了听众。我发觉,真实的、未加雕饰的声音,本身就有万钧之力,它比任何形容词都更直接,更能钻进人的心里去。
再后来,我调到了报社,做起了编辑,也兼着记者的活儿。与广播的“听”不同,报纸是“看”的,是白纸黑字的郑重。我的战场移到了堆满稿件的办公桌,一支红笔、一杯浓茶便是我的“武器”。我细细读着各路记者采写回来的稿子,像一个老成的匠人审视着手中的玉料,斟酌着哪里该琢、哪里该磨。有时,为了一个标题,反复推敲;有时,为了一段引语,与记者在电话里争得面红耳赤……
我仍会出去采访。有一次,为了一篇关于老城拆迁的稿子,我在那条即将消失的巷子里徘徊了整整三天。我记下老街坊的叹息,记下孩童在断壁残垣间最后的嬉戏,也记下夕阳在斑驳墙头上那缕留恋的光。写稿时,我落笔异常地慢、异常地沉,因为我知道,我写下的不只是新闻,还是一段即将被封存的、活生生的历史。当那带着油墨香的报纸送到手上,看着那凝固成铅字的悲欢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。这重量是责任、是时间,也是许多人的命运,经由我的笔,获得了某种庄严的定格。
如今,我早已离开了记者这个行当,过着毫不相干的生活。可这三段记者的经历却像年轮一样,一圈一圈,长在了我的生命里。它们教会我,所谓“记录”,有时是用笔尖去触摸人心的温度,有时是用耳朵去倾听世界的呼吸,有时是用一颗虔敬的心,为流逝的时光,立此存照。
窗外的天气依旧,我摩挲着手中这支早已不用于采访的笔,心里却一片温润。这三段记者的经历,不曾给我带来什么显赫的名声,却给了我不一样的眼光,给了我一颗更容易被感动的、柔软的心。这,大约就是岁月赐予我,最好的礼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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